【禅亮禅】意难平
7.
“公嗣……”刘禅念着新得的表字,“刘禅……”
“哈……”刘禅把自己埋进被褥里,被包裹的感觉很有安全感“是了,你和我父皇一样……”
继承和延续——
那也没什么关系,刘禅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表字,无论作为小辈,亦或是作为一国之君。
和汉室基业比起来,刘禅倒是很明白究竟自己有多少份量。
“陛下,熄灯了。”黄皓候在一旁,轻声提到。
“你退下吧。”刘禅随手挥了挥,让黄皓退出寝宫。
“是。”
刘禅看着黄皓退出屋外,突然就嗤笑了一声。
“小人。”
但小人最好养,虽然胃口会越来越大,可能看到的东西却只会越来越狭隘。
刘禅想到这些日子,相父常常赶上机会就在他耳边提及要疏远宦官,多多亲近他安排的那些忠志之士。
天天被相父追着跑这体验还蛮新鲜的。
“可惜……”刘禅紧紧攥着被子“再等等……你不会是第二个司马懿……”
权倾朝野,位极人臣。
这不会是相父要背上的字眼。
再愚笨一点,再依赖一点,再放纵一点。
刘禅相信相父绝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曹叡。
8.
建兴五年。
刘禅冷冷的看着手里的奏帖,任由桌案那头的人跪着。
三月的天,地上还是很冷,他却连个垫子都不愿垫着。
“臣请军北伐。”
早朝上,诸葛亮提出了北伐的提议,大臣各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,刘禅将此事押后再议就宣布退朝。
结果整整两个时辰,刘禅走到哪诸葛亮就跟到哪,这话他也足足念叨了刘禅两个时辰,刘禅也当耳旁风无视了两个时辰。
“你以为你拿父皇来压朕,朕就会屈服了?!”
即便是天子,终归才不过二十一岁而已。
刘禅把那该死的《出师表》丢到该死的诸葛亮跟前,气的手指发抖。
“你知不知道北伐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?!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劳民伤财?!你敢保证你肯定会赢吗?!你能活着回来?!啊?我问你话呢!”
“臣请君北伐。”
诸葛亮再次拜服,好似只会说这一句话了。
“相父,我哪次不听你的,你说什么我做什么,外人都说‘政事无巨细,咸决于丞相’,我次次都听你的。”
少年天子气的眼眶通红。
诸葛亮直起身子,看着那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被自己气的满面通红,心中愧疚片刻,还是狠了狠心。
“臣……”
“够了!”刘禅瞪圆了眼,闭眼深吸了两口气,深深看了一眼诸葛亮,甩袖走出房门。
“随便你,反正我也拦不住你,我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,哪里拦得住丞相大人!”
诸葛亮默默的看着那个瘦高的背影快速远去,敛下眉眼,双手合抱举过头顶再次深深拜服。
“多谢陛下。”
9.
北伐自然是失败了。
刘禅并不是很意外,但是看到座下诸葛亮那张失意的脸,不由得就有点着急。
两人相对无言静默了许久。
诸葛亮勾起袍角跪在地上,对着刘禅深深拜了三拜——
“相父这是做什么?!”刘禅从座山跑下来扶住诸葛亮不让他再下拜。
“臣有罪,臣有负于陛下,有负于先帝……”
“相父不必苛责自己,胜败乃兵家常事——”刘禅为诸葛亮拍了拍沾灰的衣袍。
“臣……”
“对了,相父不在的这段时间,朕做了不少功课,一刻也不敢懈怠,相父不考考朕吗?”刘禅挥手示意黄皓把那些竹简拿来。
诸葛亮当然知道刘禅是在转移话题,一时间竟是哽咽了,泪意直涌。
刘禅舒了口气,哭总比给他下跪来的好得多了。
“相父……”
诸葛亮闭了闭眼,抬手在刘禅扶他的手背上拍了拍,沉声说道。
“别怕,万事有我。”
“……”
10.
“陛下,丞相他……”
“陛下!丞相他……”
“陛下呀!丞相他……”
谗言诽语像是风一样灌进刘禅的耳朵里,哪怕拿手捂住,也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声音传进来——
刘禅当然不相信,他敢说他有世界上最好的相父。
当真不怨吗?
刘禅躺在美妾温软的怀抱,靡靡之音入耳,轻薄的纱丝拂面,香炉里烟雾缭绕缠绵,造出了好似是什么烦恼都能忘却的瑶池仙境。
他享受着相父的事无巨细,处处为国事操劳,反倒他这个帝王,整日里无事可做,寻酒恣乐。
可少年心性真的愿意日日笙歌毫无作为吗?可那朝堂之上哪怕他不在又怎么样?形同傀儡,受人耻笑。在这深宫许多年,刘禅竟也不知曾经的少年志气是否真的存在过。
可偏偏,诸葛亮要是真的狼子野心,刘禅也不必如此纠结了,可是这人,偏偏拿着最厉害的权势,整日里对着他俯首称臣,规规矩矩。
你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,拿着我的权力为我摆平一切?
别为我造出这样的梦境!
刘禅突然平白的心底生出一股怨恨来。
“呵……”
刘禅撩开脸上的薄纱,饮完杯中美酒。
“陛下,怎么了?”
“美人,朕是不是,当真不识好歹呢。”
“怎么会呢,陛下。”
“……”
11.
第五次北伐。
刘禅望着诸葛亮满头的银发,鼻子一酸,竟是哽咽了。
“相父,咱们不北伐了,不行吗?”
诸葛亮深深看着刘禅良久,慢慢说道:“陛下,不可为啊……”
刘禅狼狈的躲开诸葛亮的视线。
是了。
身为汉室,此事不可为。
这人想做的事,从来不是他能阻拦得住的。
那年秋天,五丈原传来了噩耗。
刘禅听着李福一字一句的把那人的话说与自己听。
“没了?”
刘禅愣愣得看着李福。
“是的,陛下。”
“……”刘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“那就再念一遍吧。”
“陛下?”一旁的美妾关切的看着刘禅刘禅。
“再念一遍。”
“……是,陛下。”
刘禅让李福翻来覆去重念了好几遍,可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字。
终于,刘禅挥手让李福退下了。
“现在,朕是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。”
突如其来的,他自由了,刘禅怔怔的看着手心。
刘禅知道诸葛亮那样的人必然是会把所有的权力归还与他的,即便是他死了,也会把他安排的很好。
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,他真的做到了,哪怕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世人皆瞧不起的刘阿斗。
他为他编织了最后一个美梦。
刘禅慢慢蜷缩起身子,美妾轻轻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。
“……相父,我怕。”
“陛下别怕。”
“我再不想穿白衣了……”
12.
朝上,刘禅身着一身白衣孝服,一手撑着脸,眼眸微合稍作小憩。
“众位爱卿有事启奏,无事退朝。”
李邈赶紧上前。
“臣有奏。”
“吕禄、霍、禹未必怀反叛之心,孝宣不好为杀臣之君,直以臣惧其逼,主畏其威,故奸萌生。亮身杖强兵,狼顾虎视,五大不在边,臣常危之。今亮殒没,盖宗族得全,西戎静息,大小为庆。”
整个朝堂静寂一片,气氛瞬时冷凝了起来。
“哦?”刘禅睁开眼,眼中倾泄出森森寒意。
“你是说,朕敬之如亲父的相父,死得活该?”
“陛下——”
“拖出去,斩了吧。”
刘禅面无表情站起身走了,对耳后的求饶声充耳不闻。
刘禅向来恪守父训,礼贤下士,宽以待臣,像是今日这般毫不留情面竟是头那么一遭。大臣们纷纷跪在原地,半个时辰后才陆续散了。
“陛下,你这是要,废除丞相一职?”黄皓惊得停下了磨墨的动作。
刘禅凉凉的看了黄皓一眼,黄皓赶紧重新开始磨墨。
“自此,相父便是这蜀汉唯一的丞相。”
……
【惟君体资文武,明叡笃诚,受遗讬孤,匡辅朕躬,继绝兴微,志存靖乱;爰整六师,无岁不征,神武赫然,威镇八荒,将建殊功於季汉,参伊、周之巨勋。如何不吊,事临垂克,遘疾陨丧!朕用伤悼,肝心若裂。夫崇德序功,纪行命谥,所以光昭将来,刊载不朽。今使使持节左中郎将杜琼,赠君丞相武乡侯印绶,谥君为忠武侯。魂而有灵,嘉兹宠荣。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】——刘禅《悼诸葛亮诏》
13.
“陛下,近日来有诸多大臣上书为丞……忠武侯立庙……这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秦汉礼制唯天子可以立庙,有功之臣只能配享帝王的太庙两侧。”
“……”
“如今蜀中百姓自发私自祭祀忠武侯不断,这……是否应该禁止?”
“不用了。”刘禅在奏帖上用朱笔勾画,“便作不知道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陛下,诸葛瞻觐见。”
“宣。”
刘禅停下手里圈圈画画的朱笔,抬头望向门外的那个身着白衣的孩童。
年仅八岁的诸葛瞻眉眼是像极了他父亲的。
每个人都这样说,他们心中的忠武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。
“过来朕这。”
刘禅对诸葛瞻招手道。
诸葛瞻走上前,感觉刘禅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半天,不自觉便努力挺直了腰板,故作老成的模样。
刘禅静静的看着座下的诸葛瞻,他察觉了这个孩子的微微颤抖。
他很像相父,却也不像。
刘禅余光扫过窗外的一抹嫩粉,发愣了许久。
原来那个人已经不在许久了。
梅花还在开,却又好像不似从前香气。
“陛下?”
“……无事,便退下吧。”
终归还是意难平。
评论(3)